【小圓同人|杏沙耶/紅藍/杏さや】獨奏

獨奏


· 本周目之前的某個if世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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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盛夏的傍晚時分,閒來無事的佐倉杏子獨坐在樹蔭底下的石椅,一邊對著遠方燃燒般的天空發愣,一邊吃著她今天在Lawson買的第三支冰棒。

杏子這回買的是蘋果優格味的ガリガリ君——當然,用的都是向街角的ATM「借來」的錢。她終究沒能完全戒掉順手牽羊的惡習,畢竟會為了這事和她大發雷霆的人早就不在了——不如說她之所以這麼做,其實是因為她還抱著些許的期待。


期待能再聽見那個傢伙痛斥自己的聲音,看那總是橫衝直撞的正義笨蛋跑來跟自己大打一架什麼的。


這樣不切實際的想法實在很傻,杏子明知如此,卻總是情不自禁。果然和笨蛋一起待久了,自己也會跟著變成笨蛋。


一邊將最後一口冰吞進嘴裡,杏子一邊這麼推託地想。


沒有那個笨蛋在身邊吵鬧的日子的確相當枯燥乏味,而她始終難以習慣這般病態的靜謐。


雨般綿密的蟬鳴鼓噪,幾隻烏鴉在火紅的雲霞間盤旋,不時發出尖銳的啼聲。與其說這是大自然的合唱,在杏子聽來更像是在隔空對嗆。


一陣挾帶著燠熱暑氣的微風冷不防吹過,將被杏子擱在一旁的包裝紙連同紙巾一塊吹到了公寓外圍的花圃上。


花圃的所在位置正好就在沙耶加的房間正下方。瞅了一眼窗簾緊閉的房間,杏子猶豫了半晌,最後還是上前撿起了落在花叢間的垃圾,眼角餘光同時留意到了那面斜立在土壤上的木製名牌。



わすれなぐさ



根部沾滿了泥土、表面也已有些褪色了的木牌上頭寫有著勿忘草的平假名。歲月的積累淡化了木牌上的筆墨,從說不上工整的字跡能看出其出自於孩童之手,單就字跡的差異也能明顯看出「わすれな」和「ぐさ」分別是由不同的人所寫下。


杏子想起了沙耶加曾說過她小學時候和圓一起照顧過社區花圃的事,這片小園地很可能就是她們留下的。


由於主要花期早已結束,花圃裡大部分的勿忘草都隨著時間更迭而凋謝,唯獨靠近牆角的兩株依舊盛放,渲染著幾許柔黃暮色的靛藍花瓣隨風輕擺,別具詩意。


哪怕曾遭受魔女之夜的摧殘,這些頑強花草也未曾捨棄對於生的執著與渴望——只可惜它們的維護者就沒這麼好運了。難得感性的杏子不禁有些觸景傷情了起來。無論是哪種生物,決定其生存成敗的關鍵,除了其本身為此付出的努力,往往更是需要運氣。


轉眼間就已經三個月過去了啊,真是沒什麼實感。杏子感慨萬千地暗歎道。她蹲在花圃前,望向那兩株勿忘草的眼神滿是惆悵。


那一天,肆虐的魔女之夜以可怕的態勢橫掃整個見瀧原,無情的行軍摧毀了上百戶民宅、商住大樓、公共設施甚至連發電廠都難以倖免,更間接造成了近百名遇難者的傷亡,繁華都市僅僅在一夜之間便化為了煉獄。無數民眾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悲劇層出不窮,見瀧原的都市機能一度停擺,猝不及防地迎來了黑暗期。


而就算是漫漫長夜,也終將迎來拂曉的一刻。隨著時光推進,遍體鱗傷的城市在人們的扶持與重建下逐漸復甦,重回日常正軌的路途儘管艱困難行,不願屈服黑暗的人們依舊向光而行。


理所當然,社會大眾最終只會將一切都視為天災所致的結果,將一切不幸都視為不可抗力的命運,一無所知的人們不會挖掘出背後的真相,更不會察覺那些為了保衛城市獻出生命之人的付出與犧牲——甚至讓人哭笑不得地反過來將其視為罹難者,她們理當受世人謳歌的壯舉則被以悲憫的名義註解成一句不幸的遭遇。


正義的伙伴終究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存在,只有無可救藥的笨蛋才會視之為理想。然而——即使現實令人如此唏噓,那個傢伙也仍會欣然接受這樣的結果,並且引以為傲吧。


想到這兒,杏子摸了摸收在外套內袋裡的扭蛋殼,百感交集地漾開了一抹曖昧的笑靨。


在她們慘勝魔女之夜後,焰履行了自己在提議組成共同戰線時所開出的條件,她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這裡,於是杏子便順理成章地接管了整個見瀧原。


哪怕這是杏子最初來到見瀧原的目的,但在目標實現後的如今卻只感到瘮人的空虛。這座城市中與她有所交集的人們早已不復存在,而她卻連留戀的理由都說不清。


「我的戰場不在這裡。」她僅存的唯一戰友在臨走前曾留下這麼一句話。


杏子永遠體會不了,也想像不了焰究竟是以何種心情說出這句話的——畢竟對杏子來說,她只有這裡,也只剩下這裡了。


只有她一個人被扔在這裡。



「妳會選擇留守這座城市還真是超乎我們的預期呢,杏子。」



當這道令人熟悉又不快的聲音從天而降,杏子頓時從苦悶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她反射性地抬起頭,與端坐在沙耶加房間窗台上的丘比四目相望。


嘖,竟然是這個煞風景的傢伙。杏子不快地咋舌。


「自從魔女之夜消失,見瀧原一帶的魔女生成量便大幅銳減,按理說妳已經沒有繼續留在這裡的理由。」丘比歪著白晃晃的腦袋,一向平淡的語氣少見地流露出幾分訝異,「放棄這種獲益不高的低報酬率區域,另尋一片能夠穩定收獲悲嘆之種的據點才更符合妳以往的作風。」


「哼,我也以為你們早就被焰給殺光了。」杏子翻了個白眼,語態展露出毫無保留的厭惡,只想趕緊把不請自來的丘比打發走,「而且你這傢伙還真有臉再出現在我面前啊?」


「我以為妳會期待我的出現呢。」丘比用一副似笑非笑的口吻說,「畢竟繼曉美焰捨棄這個時間軸之後,我應該就成為妳現在最理想的談話對象了。」


儘管深知眼前這隻外星生物不具備任何情感,不過這番話在杏子聽來實在刺耳無比,甚至還帶有那麼一點挑釁,而她無法對此做出辯駁才是最讓她惱怒不已。


「怎麼,你是專程跑來替我心理輔導,好讓我趕快變成魔女給你賺業績嗎?」杏子冷笑了笑,用不饒人的語氣說:「如果是這樣,那你可要期望落空了,勸你還是立刻滾出我的視線範圍。」


「我們對於妳未來的產出與貢獻的確寄與厚望,但也從未因此低估妳優異的心理素質。」丘比眨了眨紅寶石般的雙眼,直視著杏子面露不快的臉,意味深長地補了一句:「尤其是在見證了妳豐富的經歷之後。」


「你想挖苦我的話就免了。」


「這可是稱讚呢。」


耐心喪盡的杏子揮了揮手欲驅離這隻與她溝通不良的外星生物,腦海卻在這時閃過一道唯有對方握有答案的謎題。


「我問你,」沒有正視丘比,杏子的目光僅僅是停留在那個永遠失去了主人的房間,「你當初是怎麼和沙耶加簽約的?」


「這就是妳這三個月來頻繁在美樹沙耶加居住過的公寓周邊徘徊的原因?」面不改色地直指出困惑許久的事實,丘比巧詐地轉移了話題,「妳已經親眼見證了美樹沙耶加的終結,事到如今執著於她的過去又有什麼意義呢?就好比妳到現在都還留著她的靈魂寶石,這對妳來說是很重要的事嗎?」


她就不該再跟這惱人的傢伙多說一句話的。杏子狠狠瞪了丘比一眼,不自覺地攥緊了雙拳。


「正如我先前回答過妳的,我們的文明尚未發展出足以將靈魂寶石還原到初始狀態的技術。」丘比用後腳撓了撓雪白的頸子,純粹理性的眼光投向夜幕低垂的天際,「嘛,以結果而言,美樹沙耶加的消亡對宇宙本身的確不具實質意義,再加上沒能達成原定目標回收巴麻美與鹿目圓的能量,對我們也是一筆巨大的損失。」


住口!沒人問你這些!」杏子咬牙切齒地發出低吼。一再被強調的過去式和那套宇宙本位論讓她的煩躁與不爽來到了最高峰,「你不回答又不快滾的話就我走,不准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索性無視了那句標誌性的「真是莫名其妙」,杏子在起身離去前順手拾起了一瓣落在深色土壤上、已有些泛黑蜷曲的露草色花瓣。


——這麼一看,和那傢伙的靈魂寶石還真像啊。


神情落寞的紅髮少女泛起形同自嘲的苦笑,百般自虐地如是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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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用一句話來概括自己的人生,或許只能說是不被神明眷顧吧。畢竟她連以靈魂換得的奇蹟都是偽物。


渾身無力地倒在自己形成的血泊中,杏子睜著沉重無比的眼皮,眼神呆滯地遙望著那個一現身就造成整座城市癱瘓的魔女。


雨水、硝煙以及鮮血的味道在濕冷的空氣中咆哮。反覆的避難警報如喪鐘響徹雲霄,合著魔女尖銳高亢的刺耳笑聲,簡直就是逼人放棄求生意志的絕望雙重奏。煙霧瀰漫的四周散亂著形狀大小不均的鋼鐵碎塊,君臨在那座由焦黑金屬砌成的堡壘之上的則是一片漫天火海。


誰想得到在這場與魔女之夜的拉鋸戰中,最後導致她們出局的竟是一個汽車工廠的爆炸呢?


傷口癒合的速度和失血的速度完全不成正比。像她這種不擅長治癒魔法的類型果然不適合長期作戰啊。


垂下眼簾,杏子瞥了眼顯然等不到好轉跡象的傷勢,默默接受自己死期將近的現實,此刻內心卻是不可思議的平靜。她的腰部右側被半截鋼筋貫穿,破損的內臟數量搞不好都能畫成一張人體解剖圖,就算靈魂寶石的狀態還過得去,憑著這副身體不死也剩半條命了。


登時,一道清脆響亮的金屬撞擊聲鏗然響起,喚回了杏子已有些飄遠了的意識。


距離杏子倒下的地方只有數尺遠的廠房門前,一輛車頭凹陷變形的休旅車應聲翻倒在地。後車廂被人從內部接連踹了好幾下後才終於敞開,接著就看到一身狼狽的沙耶加吃力地爬出後車廂,卻在下一秒因失足而重摔在地,讓在旁目睹了全程的杏子不禁看得瞠目結舌。


雖然想上前關切搭擋的狀況,可無奈的是她也是自身難保。正當杏子想透過念話呼喚沙耶加的時候,只見對方早已重整態勢,正拖著同樣負傷慘重的身軀步履蹣跚地走向自己,好似一隻從獵食者的口中死裡逃生的瘸腿兔崽,拼死也要回到同伴的身邊。


沙耶加一手掩著鈍痛的患部,一手撐著刀身微彎的軍刀緩步前行。


藏在那件血色披風下的是一具皮開肉綻的身驅。沙耶加的右大腿上部有一條深可見骨的撕裂傷,以她步行的姿勢也不難推斷出身上還有多處骨折的事實。就算相隔著一段距離,杏子還是能瞧見遍佈在沙耶加身上的各種傷痕與血跡。她不禁將眼中的光景與對方在影之魔女戰中浴血作戰的身姿重疊,怵目驚心,卻又美得讓人著迷。


不愧是能把痛覺遮斷這種犯規魔法用得得心應手的魔法少女啊,自己要是傷成那副德性,根本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帶著欣賞與敬佩的眼光望向那位從不服輸的倔強後輩,杏子發自內心地嘆服。


「悲嘆之種呢?」


好不容易來到杏子身邊的沙耶加劈頭就是這麼一句。將軍刀插在泥濘的土壤上作為錨點,沙耶加強忍著劇痛在杏子的右側屈膝跪下。不過與其說是跪下,其實更像是被地心引力給扯到地面的。


被沙耶加那身濃厚的血腥味搞得心神不寧的杏子只是搖了搖頭,心想自己的判斷力肯定出了大問題,否則不會拖到現在才發現對方的狀態根本糟糕透頂。沙耶加既沒有使用痛覺遮斷的魔法,也沒有使用治癒魔法治療傷口——而且這狡猾的笨蛋竟然還該死地刻意遮掩住自己的靈魂寶石!


「喂!妳的靈魂寶石——」


「別說話。」沙耶加用不容分說的強硬語氣掐住了杏子追問的意圖,將雙手置於對方的腰間處,像是命令又像是懇求般地啞聲低語:「抱歉,就讓我自私這麼一回吧。」


語畢,不等杏子反應,沙耶加便使勁將貫穿對方腰腹的鋼筋一口氣拔出,混雜著怨懟與不諒解的哀嚎聲隨即響起。


與此同時,沙耶加看準時機,向杏子大量失血的患部灌注了自己的魔力。閃動著水色樂符的魔力經由創口潛入杏子高燒的體內,流經破損的血管組織與臟器,洗淨了鮮血淋漓的胴體,縫合了內層肌肉與外層皮膚,最後再一鼓作氣地將內外傷口全數治癒,乾淨俐落得連一道疤痕都沒留下,堪稱一場天衣無縫的手術。


真不愧是沙耶加ちゃん,算得一分都不差。見狀,沙耶加淺淺一笑,看似得意又滿足。


然而,這奇蹟般完美又蠻橫的治療卻是讓杏子怒不可遏。


忍著把對方按在地上暴打一頓的衝動,杏子瞋視著就這麼癱軟在自己懷裡的沙耶加,眼中的怒火幾乎要在對方身上燒出一個洞。好樣的,她現在可總算能看清楚那顆混濁不堪的靈魂寶石了。


沒救了


這是杏子的腦海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無論從哪個層面來看,她現在都只剩下兩個選項——不是在沙耶加變成魔女之前殺了她,就是殺了沙耶加所變成的魔女。


混帳東西,這怎麼可能選得出來?


悲憤與無助的絕望在杏子猙獰可怖的面容上奔逃,她摟著沙耶加微顫的肩膀,用嘶啞的嗓音放聲質問道:「妳傻了嗎?為什麼要把剩下的魔力都用在我身上?」


「因為是最後了,才要用在妳身上啊。妳不是最討厭浪費食物的傢伙了嗎?」沙耶加硬是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強撐起來的笑容卻很快就因為加劇的痛楚而瓦解,「從醒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只能在這裡退場了。」她用著氣若游絲的聲音自白,脆弱的聲音悲傷得猶如垂死海豚的嗚咽,「靈魂寶石變成這副模樣,有再多的悲嘆之種也沒用。」


痛苦難耐的沙耶加側過臉往地上咳了幾口血,又是悶哼又是喘息,雙手出自本能攥緊了杏子的衣襟,發熱的腦袋抵在對方起伏不定的胸前,垂眸瞪視著腹前那顆黑得嚇人的靈魂寶石,任由氾濫的詛咒將她蠶食鯨吞。


這種感覺可真熟悉。那時候要不是杏子及時找到了自暴自棄的自己,或許現在就能以悲嘆之種的姿態與她並肩作戰了吧。


沙耶加就這麼一邊維持著相同的姿勢,一邊胡思亂想些無關緊要的事。她深吸了一大口氣,迷濛眷戀的眼光凝望著那把曾為她驅逐黑暗的火,用託付般鄭重而真誠的語氣輕語:「而且比起我,妳活下來才能拯救更多的人。」


她當然想要活下去。


她想要奮戰到最後一刻,想要和大家一起戰勝魔女之夜,想要在戰後和大家一起到麻美さん家開慶功宴,徹夜狂歡然後一覺到天明,睡醒吃飽就和杏子泡在遊戲中心玩上一整天;她還想參加恭介的復出演奏會,恭介可是給了她特等席的票呢——她肯定比誰都想要見證自己所實現的奇蹟。


然而,當沙耶加知道兩人手邊已經沒有任何悲嘆之種的時候,她便覺悟了什麼才是現在的她最該做出的選擇。倘若她就是躺在鐵軌一側的那個人,那麼作為正義的伙伴,她無論如何都會毫不猶豫地拉下那根操縱桿。


正如同她們那次在教會的交鋒,那對澄澈堅定的水色眼眸又一次刺傷了她。而這一次,佐倉杏子僅以克制的沉默允諾了美樹沙耶加的寄望。再多的說服之於視死如歸的人都不過是虛浮,她深諳這個道理,更無法容許自己玷污其崇高的意志。


在杏子小心翼翼的攙扶下,沙耶加坐正了身體,像頭高傲的獸用嘴叼下了沾滿血漬的手套。她攤開手掌,以殘餘不多的魔力勉強生成了一柄還算像樣的短刀。


沙耶加打算做的事根本是不言而喻。


見對方用顫抖的雙手試圖將刀尖對準瀕臨極限的靈魂寶石,卻又陷入遲遲穩不住重心的窘境,讓杏子終於忍不住開口:「我幫妳。」


這或許是她活到現在說得最艱難的一句話。以理智維繫住自己幾近潰堤的情緒,杏子伸手輕輕覆上了沙耶加蒼白又冰冷的手背,神情莊重地與她一起握緊了刀柄,彷彿是握緊了殉道者手中的十字架那般。她開始祈禱,彷彿她未曾背棄父親留給她的信仰,彷彿她們未曾遭受神明忘棄。


「妳難道想當我的介錯人嗎?」沙耶加不禁失笑道,由對方手心傳來的溫暖與重量卻讓她感到鼻酸,發紅的眼角不受控地泛起淚光,「那可不行,我的命可是妳救的。再說了⋯⋯我也還沒有自私到能讓教會的孩子做這種事呢。」


語畢,在鄰近生命的盡頭推別了所有的留戀,慷慨赴義的魔法少女推開了那隻手,謝絕了送行者眼中挽留的目光卻無盡溫柔。她揚起嘴角,悠悠道出無悔的訣別:「最後有妳陪著我,我已經很滿足了。」



——不要輸,杏子



這便是美樹沙耶加留下的遺願。



——要活下去啊



也是她留給佐倉杏子的祝福與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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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杏子從睡夢中驚醒,便發現自己全身上下都是汗,就連扶手椅的椅背套都被汗水浸出一片水漬。


她又做了那個夢。


興許是受到固有魔法的性質影響,自從和丘比簽約成為魔法少女之後,杏子所看見的夢境幾乎每一個都真實得可怕,說是潛意識對既有記憶的重構與再現也不為過。她深諳虛實交錯的幻想與情感投射比什麼都來的危險,更明白若是繼續對這日漸加重的病狀置之不理,用不著多久就能把自己逼瘋。


掏出快沒電的手機,畫面上顯示的時間是凌晨三點八分。杏子先是瞥了一眼坐在櫃檯前低頭玩著手機的男店員,又看了一眼堆放在邊桌上的幾片海外電影DVD,最後將目光瞟向了繫在手機殼上的熊貓吊飾,才敢確信自己已從夢中回到了現實。


不過⋯⋯就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或許還在夢裡也說不定。


隨手拿起一片DVD,漫不經心地瀏覽了遍封底的簡介,卻發現故事主角的境遇竟和自己有幾分相似,讓杏子忍不住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寄居在網咖的這段期間,她意外地看了不少電影。起初只是因為在遊戲中心玩膩了,所以想找別的事來打發時間,沒想到看著看著就喜歡上了。


其中一部叫《Inception》的科幻電影讓杏子印象特別深刻,是一個以夢境為主題展開的故事。主角群擁有潛入他人夢境的能力,並且會將被稱為「圖騰」的特定物件當作是分辨夢境與現實的依據——這是整部電影裡最令杏子感興趣的部分,而她也實際效仿過這個方法,選的圖騰就是沙耶加送給她的熊貓吊飾。雖然這對她的失眠問題沒什麼太大幫助,但或多或少能減輕一些心理負擔。只不過今晚這場夢還是逼真過了頭,怕不是受了丘比白天那番話的影響。


——不要根據記憶來建構夢境,必須全部都用想像出來的場景。


電影中的一句台詞在杏子的腦海一閃而過,這句話一定程度地反映出她開始熱衷於電影的原因。


諷刺的是,無論她塞給了自己的大腦多少荒誕無稽的虛構情節又或是天馬行空的想像,構築了她的夢境的卻總是那些栩栩如生的記憶。一個魔法少女卻連操控自己的夢境也辦不到,還真現實得令人沮喪。


杏子伸手捻了捻眉心,嘆了口氣,接著透過窗戶玻璃的倒影發現自己此時的臉只能用一個慘字形容,臉上的黑眼圈甚至跟手機上的熊貓吊飾有的一拼。


去沖個澡吧。


杏子打了個呵欠,一把收起桌上的DVD並將它們全都丟入了牆邊的回收箱,她很確定自己今晚不需要更多的虛擬刺激。


出了淋浴間,杏子換上網咖提供的室內服,把頭髮吹得差不多乾後就將用過的浴巾丟進回收籃,順路走到女子更衣室外的自販機買了咖啡牛奶和紅豆麵包,無視貼在牆上的禁食標語,直接在空蕩蕩的走廊上邊走邊吃了起來。


杏子又看了一次手機上顯示的時間,睡意全失的她對過慢的時間流動感到倍常的焦躁。而當杏子返回大廳,撞見一對男女和櫃檯店員正在起爭執的場面的時候,她就知道這注定是個不得安寧的晚上。


看不出親屬關係的中年男性和未成年少女,肉眼可見的歲數差距,又是在這種三更半夜的時間來到網咖,杏子很快就有了頭緒。


雖然她一向看不慣這種事,但不想被捲入麻煩的心情還是更加強烈,於是杏子選擇先觀望再視情況決定是否要介入。不過,就目前看來她的猜測恐怕八九不離十,類似的誘拐事件在這種網絡時代更是屢見不鮮。


只見雙方逐漸從爭吵演變成謾罵叫囂,終於有一方沉不住氣選擇以暴力服人。相貌斯文卻狠勁十足的男子一把揪起了店員的領子,掏出西裝褲袋裡的打火機,作勢就要點燃對方的領帶。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少女非但沒有制止,反倒還嬉皮笑臉地拿起店員落下的手機錄影,用嬌甜可人的聲音不停出言侮辱對方。


霍然間,一大片白花花的泡沫鋪天蓋地般襲向眾人,及時遏止了悲劇的發生。


「沒看到牆上寫著嚴禁煙火嗎?大叔。」杏子輕蔑地冷笑一聲,用滅火器直接砸暈了髒話連篇的中年男子,並轉身搶過看傻了眼的少女手中的手機,滿臉不屑地冷哼道:「我要是妳就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種垃圾上。」


一腳踩碎了男子暗藏在鞋尖的針孔攝影機,杏子又接連從對方身上搜出了不明藥物和藏有私密影像的手機,意圖明顯得讓人作嘔。


就像她常和沙耶加說的,人心其實一直都比魔女來得險惡,而杏子始終不認為這樣的世界值得她們捨命守護。


在其他客人的通報下,整起事件最後交由轄區員警接手處理。作為關鍵人物之一的杏子則搶在員警趕到現場之前便先一步離開了,臨走前還不忘耍點小手段淡化眾人對自己的記憶。


雖說見瀧原的魔女數量已大不如前,不過杏子還是打算找個魔女來解氣,再說她的悲嘆之種存貨量的確也快見底了。


杏子依照平時的路線展開了巡邏——以往的她其實更偏好稱之為狩獵,只是當得知魔女的真相,獵者與獵物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稜兩可,這種論調似乎就不怎麼穩妥了——她難以釐清究竟誰才是在這條食物鏈裡的贏家,唯獨知曉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想當個輸家。


更重要的是,她必須活下去。


畢竟,這是沙耶加的遺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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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滿月高掛在魚肚白的天空,靜靜俯瞰著還半夢半醒著的見瀧原。山麓邊的靈園遠比市區涼爽許多,薄霧彌漫、樹林環繞的幽靜環境更營造出一種遺世獨立的空靈美,作為靈魂的安息之地是再適合不過。


儘管最後沒能如願找到任何魔女留下的蹤跡,杏子對於這個預期內的結果倒也不怎麼介意。而直到四周的景致與氣溫出現了顯著變化,她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又在無意間來到了這座靈園。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做出這種事了。


傳統的日式靈園和教會的墓園果然還是不太一樣啊,各方面上的。


每當走在這條通往靈園入口的石道上時,杏子都會忍不住做出相同的感嘆。而她從醒來開始便一直浮躁難安的心靈,終於在此刻得到了安詳與釋放。


會在大清早上山掃墓的多半是些老年人,整座靈園放眼望去像杏子這般年紀的少女也就只有她一個。嘛,誰叫她窮得只剩下時間呢。


好似踏入了能夠慢下時間的結界般,一走進靈園內,杏子便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好似這麼做就能讓他們將自己的模樣看得更清楚些——畢竟對逝者而言,生者的時間總是走得太急太快。


一來到沙耶加的墓前,杏子便發現它的周圍被打理得相當乾淨整潔,顯然近日已有除了她以外的人到訪。


晨曦灑落在刻有她名諱的墓碑,美樹沙耶加的名字在夏日的呼喚下閃閃發光,耀眼得幾乎就要在杏子的眼底燒起大火。


如果真要在普通人類與魔法少女的命運之間找出共通點,或許就是他們最終都會變成石頭吧——只是在大小上會有一些差距罷了。


感慨良深的杏子默默將目光從那面挺立的墓碑上移開。墓石前方兩側擺著季節鮮花,正中央則立著一個不鏽鋼製燭台,上頭還刻有政府獻給每一位魔女之夜罹難者的輓詞。


然而,這樣的哀悼與那傢伙並不合襯,她值得更多。


掏出那顆從不離身的扭蛋殼,杏子一手打開透明的塑膠上蓋,另一手則負責接住從中倒落的暗色碎片,以及那瓣格外醒目的勿忘草花瓣。


杏子手機上的熊貓吊飾是沙耶加在兩人經常光顧的拉麵屋門外的扭蛋機扭到的,而它同時也是兩人關係轉變的重要象徵。值得一提的是,她們第一次共進晚餐是沙耶加主動說要請客的,雖然她當時找了一個聽上去十分彆扭的藉口,但杏子知道她其實是想答謝自己在那個時候救下她的事。


只可惜,自己沒能再救下她第二次。或許這就是宿命吧——對於既定的事實,哪怕杏子沒能釋懷,卻也只能接受。而在沙耶加死後,曾經的禮物理所當然就成了永遠的遺物。


杏子將手中乾枯的花瓣輕放在墓石上方,深邃的目光連同心思一起被那三個熟悉的平假名困進了回憶的暗房。


「喲,一段時間沒見了,」沉思了許久,杏子最後還是選用了這套了無新意的開場白,「雖然也就不到兩週的時間啦。」


杏子其實不知道該跟沙耶加說些什麼,她畢竟是不小心路過這裡的。更別提以前兩人還常一起廝混的時候,負責開話匣子的多半是沙耶加,至於她自己本就算不上是特別健談的類型。


「最近的魔女越來越少了,」杏子邊說邊轉了轉套在中指上的銀戒,試著讓自己表現得從容自在,「為了完成妳的心願,可是費了我不少力氣啊。」


正如丘比所說,自從魔女之夜消失後,見瀧原一帶的魔女出沒率便大幅下降——雖然這一方面代表見瀧原在短期間內是相對安全的——然而悲嘆之種的短缺危機越發窘迫也是事實,杏子勢必得正視是否該著手尋找新據點的問題,尤其魔法少女的勢力劃分一向攸關著利益的分配,若真有移轉的打算還是趁早行動為妙。


她或許是時候該離開了。


她也知道自己必須離開。


既然如此——那她還在猶豫些什麼?又在執著些什麼呢?


杏子下意識地握緊了手心裡的碎片,早已燃盡的靈魂寶石卻在她的體膚深深烙下屬於美樹沙耶加的印跡,擺脫不了的痛楚讓她不禁懷疑那人的魔力如今仍在自己的血液中奔騰。


她其實一直都知道答案,她只是⋯⋯


一陣飽含暑氣的晨風驀地拂過,捎走了才擺上去沒多久的花瓣。目送它飛往天際的遠行,略帶陰鬱的眼神瞟向那些碎片化的靈魂亡骸,孤獨的魔法少女佇立在故友的墓前細數著寂寞。


沙耶加的遺體是由杏子帶回來的——更準確地說,是由她安置的。


指腹摩挲著凹凸不平的暗色破片,在廢墟中撿拾散落滿地的靈魂寶石的記憶是越發鮮明,杏子更難以忘懷沙耶加在臨終之際展露的睡顏,它看上去是如此安詳、釋然、無悔、驕傲而美好。


為了繼續迎戰魔女之夜,杏子迫不得已先將沙耶加的遺體藏置於工廠附近的神社(當時少數未受波及的安全區域),等到一切平息之後才帶著它回到沙耶加的房間。


事實上,杏子為安置地點的選擇苦惱了許久,更為此不少埋怨過沙耶加的殘忍。直到心裡有個聲音這麼告訴她:「她會想回家的。」她便終於不再迷惘。


沙耶加居住的社區被列為主要受災區之一,所幸當時她的雙親正巧赴海外出差而免於一劫,住宅整體的損害對比其他住戶也是輕微許多。然而,一旦返家就得面對獨生女已不在人世的事實,光是想像美樹夫婦的心情就讓杏子感到痛苦萬分,她實在太懂那種感受了。


與其他房間的災情相去不遠,沙耶加房內的家具包括擺設都被震倒大半,杏子順勢重新佈置了現場,試圖營造出沙耶加是因為被重物壓傷後逃生失敗,最終衰弱致死的情境。


杏子讓沙耶加的身體依偎著與房門相鄰的牆邊坐下,消除了自己留下的所有指紋,並以僅存的魔力修補對方殘破的身軀,盡可能讓她的模樣看起來體面一些,儘管這對深愛著她的人來說都是殘忍。


將大致情況通報給救援單位後,杏子便黯然離開,直到沙耶加的喪禮結束都沒有再接近過這裡。


佐倉杏子是不能出現在美樹沙耶加的喪禮的——她一向很有自知之明,因此喪禮那天的杏子始終只是遠觀一切,哪怕她是唯一一個知曉全部真相的人。她看著美樹夫婦在愛女的遺像前痛哭失聲,看著那位小少爺和千金小姐為友人的逝去悲慟不已,看著所有與美樹沙耶加的生命有過交集的人哀悼她的離去。


明明還有深愛著她的人在等待她的歸來,可她卻把存活的機會交給了孑然一身的自己——佐倉杏子藉此斷定美樹沙耶加確是個任性故我的女人,而她那如劍鋒凜然的正義自始至終都是如此殘酷薄情。


「是妳自作主張讓我活下來的,」身為沙耶加貫徹正義下的受益者兼受害者,杏子認為自己很有必要向對方討個說法。她用好似埋怨又好似撒嬌般的語氣哽咽道:「妳倒是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麼辦啊?混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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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之夜的前夕,結束在麻美家中舉辦的作戰會議後,沙耶加便主動邀請杏子到自己家留宿。兩人雖然正式成為朋友也有段時間了,但在同個屋簷下一塊過夜卻是頭一遭。如今想來倒是頗有最終決戰前的氛圍,就好比那些電影中常有的煽情橋段,只不過她們杯中裝的不是什麼美酒,而是在自販機就買得到的碳酸飲料。


沙耶加也是在那個時候將門票交給了杏子,說是等一切都結束後,要一起去聽恭介的復出演奏會。杏子雖然沒什麼興致,卻還是答應了沙耶加,跟她乾杯的時候還不忘笑著補了句:「妳殺的使魔要是比我多的話,我就陪妳去。」


「那妳是去定了!」相信自己勝券在握的沙耶加爽快地接受了搭檔的挑戰,「恭介的小提琴呢,一定要在現場親自聽過一遍才能完全感受到它的美妙——那可是被喻為奇蹟的音色哦。」如此豪語的她眼中盡是笑意,「只要聽過他的演奏,妳也一定會被打動的。」


到頭來,她們也不曉得這場計數賽的勝負結果如何。


坐在戶外藤椅上的杏子盯著手中的兩張門票,不禁憶起了那難忘的一夜,以及那張驕傲自豪的笑臉。


離正式演出還有一段時間才開始,見瀧原廣場卻早已聚集了相當可觀的人潮。杏子對這樣的場合其實不算陌生,在信眾還與教會熱絡往來的時期,他們也經常舉辦類似的公益活動。


杏子是在聽說那位小少爺為了出席這場祈福音樂會而取消自己的演奏會後,才決定要來的。出於公益性質,音樂會本身並未收取任何費用,但她總覺得沙耶加會希望自己帶上門票——畢竟,那傢伙可是期待了很久啊。


如果沙耶加也在這裡就好了。杏子不禁這麼想到。


在主辦與嘉賓相繼結束致詞後,現場燈光忽滅,只留下與會者們手持的燭火與皎白月光相互輝映。


杏子看見那位西裝筆挺的小少爺在萬眾矚目下步上了舞台。她對包裝過的制式感言不感興趣,直到一陣唐突的沉默在燈火齊放的會場間迴盪,才總算重新將注意力放回了舞台。


「我要將這首曲子獻給所有的罹難者,當中也包括了我的一位重要的朋友。在我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沒可能演奏的時候,是她鼓舞了我,告訴我這個世上存在著奇蹟與魔法,無論如何都不要放棄希望。」


面對台下的群眾,燈光下的少年舉起了琴弓。


「而現在,我又能以小提琴演奏家的身份站在這裡。因此我想趁這個機會,透過演奏將她的信念傳達給所有人——我們雖然都在不幸的災難中受了傷,但也不要因此放棄希望,更不要懼怕未來。」


話音落盡,年輕的奏者在肩上架起了小提琴,拉弓與撥弦的動作一氣呵成,流暢優雅,與夜共舞的悠揚琴聲更是相當扣人心弦。


——這是《Ave Maria》的小提琴獨奏,也是沙耶加最喜歡的一首曲子。


杏子許久未像此刻般為純粹美好的音樂深深觸動,在琴聲中得到寬慰的她由衷地讚嘆:正如沙耶加所說的,那確實是深受奇蹟眷顧的音色。而直到樂音消融在如雷掌聲之中,視界濛上氤氳水氣,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自己早已是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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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傍晚時分,佐倉杏子又一次來到了美樹沙耶加的公寓。有別於以往,她這次是來告別的。當她走到花圃前,便發現彼時的勿忘草已然凋萎落盡。


見狀,杏子沒有太多的惆悵或感慨,反倒顯得釋然地笑了。目光投向了那個被夕陽染得金黃的樓窗,她對著它喃喃自語了些什麼,明朗的眸底滿是繾綣溫情。


直至夜幕逐漸低垂,孤身一人的魔法少女終於捨得邁步離去,為她悠長的獨奏起草下一篇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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