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圓同人|杏沙耶/紅藍/杏さや】同軸(上)

同軸(上)



·本周目後的IF世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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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子做了一個夢。


無關於她死去的家人,無關於她犯下的罪孽,有的只是不屬於她的悲傷與絕望。


她夢見了大海。


那是一片孤寂的深海。


她聽見了歌聲。


那是一段人魚的自白。


她看見了那個她


然而直到夢醒時分,她始終無法窺見藍髮女孩的真容。




(1)




――いいよ、一緒にいてるよ、さやか。




又來了。


又是那道陌生卻又令人懷念的嗓音。


又是那一句溫柔到令人心碎的話語。


好似一句無需回應的承諾,好似一句不被聽見的祈禱。


然而,沙耶加始終想不起那道聲音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自從簽下契約成為了魔法少女後,沙耶加時不時就會出現這種幻聽症狀,彷彿她的腦子裡住進了一個以擾亂她心神為樂的迷你幽靈。她曾向丘比詢問這莫非是使用魔法的副作用,結果只得到一句『沒有先例呢』的含糊答覆。


「吶,圓,妳剛才有說話嗎?」抱著姑且一問的念頭,沙耶加向坐在一旁正默默吃著便當的親友問道。


「咦?我什麼都沒說哦。」手裡還拿著環保筷的圓歪著頭,滿臉疑惑地反問:「怎麼了嗎?沙耶加ちゃん?」


果然是她的錯覺嗎?


「——沒什麼,大概是我聽錯了吧。」沙耶加撓了撓臉頰,乾笑幾聲便輕輕帶過話題。她一邊將吃到一半的咖哩麵包放進嘴裡咀嚼,一邊思索著自己是不是也該去做個精密檢查。


唉,真搞不懂自己是怎麼了。


雙眼無神地望著手中的麵包,感到身心俱疲的沙耶加忍不住嘆息,令人心煩的事如層層疊加的淤泥全都堵在腦袋裡,更是連帶影響了她的食慾。事實上,自從那件事之後,她已經好幾天都沒有好好吃飯了。


沙耶加這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自然都被圓看在眼裡。正因她是她最親密的摯友,圓才無法不對這樣的沙耶加感到憂心。她深知平時看似大大咧咧的沙耶加,其實內心比任何人都還要纖細敏銳,就算有什麼煩惱也不會輕易讓人知道,她不擅長依賴別人。沙耶加一直都是個愛逞強的孩子。


「⋯⋯沙耶加ちゃん,真的沒事嗎?」


——在得知魔法少女的真相以及丘比精心佈置的騙局後,還能沒事嗎?


沙耶加的反常也好,兩人共睹的那場慘劇也好,無一不在暗示她們所熟悉的日常生活都將一去不復返。


如果一切都只是場惡夢就好了。


想到這兒,圓的心也不禁跟著一沉。


畢竟那樣殘酷的事⋯⋯


無論是沙耶加還是自己都無法承受。


也不可能去接受。


「當然沒事了!妳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嘛!Don’t mind!Don’t mind!」


相較於面色凝重的圓,沙耶加此時的神情倒是顯得十分明快。不過圓心裡明白,這些都只是演技。燦爛的笑容與爽朗的笑聲是沙耶加用來掩飾真心的道具,她笑得越開心,心裡就越是難過。


「圓才是吧?今天一直都是這副黯淡的表情呢!是誰惹我的新娘子傷心了嗎?」沙耶加湊近了圓的臉,唇邊的笑意更深,看似輕挑的語氣卻也多了幾分溫柔,「沙耶加ちゃん可不會放過那樣的傢伙哦——」


沙耶加知道的。


圓是在擔心她。


真是個溫柔過頭的孩子,明明圓才是最難過的那一個,但誰叫她就是這麼一個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呢——所以,追根究底還是讓她擔心的自己不好吧。


誰叫她是個笨蛋呢,這種拙劣的演技,怎麼可能騙得過圓嘛。可是,她也只能這麼做了,也只懂得這麼做。對不起呢,圓,明明都已經是魔法少女了,她卻還是這麼沒用,也沒能救得了麻美さん——對不起,麻美さん。軟弱無能的她什麼也做不到,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讓憧憬的前輩體面地死去。


至少她搶在魔女肆虐人間之前,便將之殲滅。


麻美さん⋯⋯也會希望她這麼做的吧?


一回想起從冰冷的遺體取出溫熱的悲嘆之種時的感受,沙耶加甚至感到一陣噁心想吐。


沙耶加正想伸手摸摸嬌小友人的腦袋叫她別想太多,圓卻在這時候哭了。櫻色明眸登時一片濕潤,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眶,一顆顆晶瑩透亮的淚珠沿著臉緣悄悄滑落,浸濕了遮掩著口鼻的細嫩雙掌,強忍著悲傷的哽咽聲間斷不止,細如落雨。


見狀,沙耶加也跟著手足無措了起來。


「抱、抱歉,圓,我不是有意要——」


「⋯⋯沒關係的——我只是⋯⋯」


她只是感到害怕。


害怕著此時此刻就在身旁的沙耶加,總有一天也將迎來同樣悲慘的結局。


當初,根本不該讓沙耶加和丘比簽約的。


要是當時她沒有去回應丘比的呼喚——


要是她有好好聽信焰的忠告的話——


沙耶加就不會遇上這種事了。


都是她的錯。


是她害沙耶加落入了丘比的騙局。


圓忽然撲上了依然慌張不已的沙耶加,並將整張臉都埋入了她溫暖的胸口,感受她噗通噗通地跳動著的心跳。


「我——沒有辦法想像沙耶加ちゃん也會⋯⋯」


她甚至沒有勇氣繼續說下去。


見圓難過成這樣,沙耶加也不禁沉浸在悲傷憂鬱的情緒裡。麻美的死也好,魔法少女的真相也好,恭介和仁美的事也好——諸多打擊都足以作為悲嘆之種孕育魔女的養分。她鼻頭一酸,伸手擁緊了在自己胸前低聲啜泣的親友,指掌來回輕撫著顫動的背,帶著些許鼻音在櫻髮女孩的耳邊柔聲呢喃:「不會有事的,圓。魔法少女沙耶加ちゃん可是正義的伙伴,是要帶給人們希望的哦——所以別哭了,要是被別人看見,以為是我在欺負妳的話該怎麼辦呢?」


沙耶加忘不了那一天親手殺死自己敬愛的前輩,蔓延在心底的那份令人痛不欲生的悲傷,以及靈魂被狠狠撕裂般的苦楚。她甚至可以肯定,要是當時圓不在身邊,自己也會輸給排山倒海而來的絕望,步上麻美的後塵淪為魔女的吧。


「但是——沙耶加ちゃん總有一天也會像麻美さん一樣變成魔女的啊!焰ちゃん也是!杏子ちゃん也是!」圓力竭聲嘶地哭喊著,這還是沙耶加第一次見到她如此悲痛的模樣。


「不、不要緊的。妳看,現在我的靈魂寶石也只有這麼一點的污穢而已。」沙耶加抬起了不停發著顫的左手,讓收藏著自身靈魂的青藍寶石現身於掌心。終有一天,她的靈魂寶石也將被詛咒與絕望吞噬,孵育出危害世間的魔女。就像過去所有的魔法少女一樣。這便是她們無以逃避的宿命,這便是祈求奇蹟的代價。


「所以不要緊的——因為我可是正義的伙伴呀。」



不要緊的。


不要緊的。


不要緊的。


不要緊的。


不要緊的。


不要緊的。


不要緊的。


一定不要緊的。



對吧?





哈哈哈哈。


她是在騙誰啊?


自欺欺人也要有個限度吧。


真的是個笨蛋。


已經無可救藥了啊。





——喂,妳還想繼續消沉到什麼時候啊?呆子。



就在這時,一道令人不快的語音在沙耶加的腦中冷不防響起。




依偎著人行道而行的小河靜靜倒映著少女們的身影,初春的午後日光如金箔灑落在平靜無波的水面。溫煦的微風徐吹,道路兩側的樹林彎腰輕擺,枝葉婆娑起舞,站在枝椏上歇息的鳥雀向著暖陽清聲歌唱。


一紅一藍的兩道人影在盎人綠蔭間穿梭著。


顧慮到現在還是上課時間,沙耶加又穿著醒目的見瀧原校服,為避人眼目,杏子便提議走這條人煙罕至的小路。


沒想到這傢伙意外地謹慎呢。而且對這一帶也挺熟悉的樣子,明明不是這個城市的人。


望著杏子的背影,沙耶加不禁這麼嘆道。


即使不願承認,但這個人果真是自己的前輩啊。


然而,對方是和麻美さん完全相反的利己主義者也是不折不扣的事實。


會放任使魔去吃人的魔法少女,無論如何她都不會認同的。


「吃嗎?」


從剛才就一邊吃著零嘴,一邊領著沙耶加走在前頭的杏子,忽然沒頭沒尾地冒出這麼一句話。她從懷中的紙袋裡拿出一顆色澤飽滿的蘋果,輕輕拋向了沙耶加,「我這次可是有好好付錢,可別再說不吃了。」


或許是受到沙耶加先前的話影響,杏子特意補充了這麼一句。


看著那顆遞到了自己眼前的蘋果,沙耶加半信半疑地問:「⋯⋯妳找了打工?」


「反正我平常除了打魔女以外也沒事幹。」杏子聳了聳肩說。


「那家店絕對有問題吧。這可是雇用童工啊。」


「沒事啦,我在應徵的時候就跟老闆說我是大學生了。」


「這不就是謊報年齡嗎!」沙耶加忍不住吐槽道。


「有什麼關係。至少這是我好好工作賺來的錢。」杏子一臉嫌麻煩地皺起了眉頭,「妳到底吃不吃?」


「⋯⋯不用了。妳剛才也看到了吧,我沒什麼食慾。」


沙耶加這才意識到,與人分享食物似乎是杏子獨特的示好方式。仔細回想起來,這傢伙從第一次見面時就一直吃個不停呢。到底對吃有著什麼樣的執著啊。


「不過,謝了。」沙耶加還是禮貌性地道謝了。再說,撇除謊報年齡這一點,這傢伙似乎真有把自己的話聽進去,態度也軟化了不少,算是有點長進吧。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杏子收回手,自己吃起了蘋果,還吃得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她若有所思地盯著沙耶加看了好一陣子,接著又轉身繼續向前邁步。


啪噠啪噠的清脆足音敲醒了沙耶加在內心深處沉眠的記憶。似曾相識的景象令她一陣眼花目眩。那道火紅的身影在她的眼底熊熊燃燒著,支離破碎的記憶片段如紛飛的煤灰奪走了她的視界。




——這裡呢,過去是我老爸的教會。


破敗的廢棄教堂,被上帝遺落的一角。


——不准浪費食物,我殺了妳哦。


應聲掉落的蘋果,源自那女孩的憤怒。


——妳和過去的我很像。但我已經看開了,妳卻還不斷地犯錯下去,簡直讓我看不下去。


以及,她的自白。




「——唔,又來了。」


過載的記憶讓沙耶加感到頭暈腦脹,她一邊扶著發燙的前額,一邊粗喘著氣。


到底是在哪裡?


到底是在哪裡看過她?


為什麼一見到杏子,這種無以名狀的惆悵與懷念便佔據了她的心胸?


與佐倉杏子相識明明也只是在自己成為魔法少女幾天後的事——


不,她們絕對不是第一次見面。


但是——



「喂,妳站在那裡發什麼呆啊?」


就在這時,發覺沙耶加還杵在原地不動的杏子回過頭來喊道,語氣中透露了些許的不耐煩與困惑。杏子的叫喚頓時把沙耶加從雜亂無章的思緒中拉回了現實,她先是望著對方的臉一愣,後知後覺地應了聲沒什麼後,才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噴泉鼓起透亮的雙翅飛向青空,又如同天使下凡般優雅地在水池降落,濺起的水花在彩虹橋上熱烈迎接。遠離了市區喧囂的小型公園幽靜無比,彷彿一座潛藏在都市裡的孤島。


真虧她能找到這種地方啊。


坐在長椅上的沙耶加晃了晃雙腿,神情恍惚地凝望著眼前的噴水池。


話說回來,本以為那傢伙會帶自己去什麼特別的地方,沒想到卻是這種再普通不過的社區公園。一想到這點,沙耶加莫名地感到失望,也不懂其用意何在。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要翹課跟那傢伙大老遠來到這裡。


沙耶加抬起頭,便猛地與一對野性十足的銳利雙眸四目相接,害她著實嚇了一跳。


「喏。」


杏子將在自販機買的罐裝紅豆湯遞給了沙耶加,自己手裡拿的則是熱巧克力。她索性就這麼在沙耶加身旁坐下,拉開易開罐的拉環,咕嚕咕嚕地大口啜飲。


這傢伙都不怕燙的嗎?到底是什麼樣的舌頭啊。


沙耶加默默接過了飲品,看得一愣一愣的。


「所以,妳突然找上我到底打算做什麼?」


「不是說了嗎?我需要幫手。」


「像妳們這種眼裡只有悲嘆之種的傢伙怎可能會需要幫手。」


聽到這番話,杏子忽然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哼,妳還真敢說啊。」


「還讓圓一個人留在那裡,要是又被丘比趁機纏上的話該怎麼辦!」沙耶加不自覺地拉高了聲量,「而且我下午還有課——」


「哈?上課?都什麼時候了,妳還在乎那種無關緊要的事嗎?」杏子露出一副「妳在說什麼蠢話」的傻眼表情,感到不可思議地說,「至於妳的朋友用不著擔心,那個用奇怪魔法的陰沉傢伙會保護她的吧。」


「妳指的是轉校生?讓圓和那傢伙在一起才更危險吧!雖然上次是她出手幫忙,我和圓才得救的⋯⋯但她簡直就像是算準了時機才出現的,我沒辦法信任那傢伙,她說不定是和丘比串通好的啊!」回想起當時混亂的情況,沙耶加越說越難以信服杏子所說的話,「而且,我還是沒辦法完全相信妳,所以要組成共同戰線是不可能的。」


建立共同戰線的先決條件,最重要的莫過於彼此之間的信賴關係,以及團隊間合作的契合度。


這點杏子自然是清楚不過,也明白沙耶加是在顧慮什麼。然而,情況現已大不相同。


原先曉美焰是打算邀請佐倉杏子和巴麻美組成共同戰線,一同對抗即將來到見瀧原的魔女之夜。儘管和麻美合作這件事讓杏子有些抗拒,但焰提出的條件和報酬確實很有吸引力。可令人萬萬沒想到的是,如今做為重要戰力之一的麻美卻早先一步退場,她們也因而得知了魔法少女的真相,並以最壞的方式拆穿了丘比的惡質騙局。


儘管如此,魔女之夜依舊會如期降臨。為了迎戰這百年一見的強大魔女,她們勢必得再找到另一名即時戰力,否則只有覆滅一途。現今最合適的人選就只有美樹沙耶加了。


當然,這只是其中一個促使杏子主動找上沙耶加的原因。


「我說啊,適度保持警戒我是不討厭啦,但都已經是這種時候了,妳還打算繼續互相猜忌?」


嘛,雖然由她來說這種話的確沒什麼信服力就是了。


只見沙耶加沉默不語,獨自面向前方正在深思著什麼,那雙蒼海般蔚藍的眼眸始終明亮,流轉其中的堅毅信念好比陽光。


——這個笨蛋,真的和過去的自己很像啊。


見著這樣的沙耶加,杏子不禁心生慨嘆。


同樣是為了他人許願,同樣天真地以為自己能勝任正義伙伴的職責,同樣自以為是地認定自己不會後悔。同樣都是無藥可救的蠢蛋。但也正因如此,她沒辦法放著沙耶加不管。尤其是在得知了一切真相之後。


「在見過麻美的⋯⋯結局之後,妳應該也明白,我們魔法少女已經沒有別的同類了。」杏子感傷地說,眼中閃過一絲苦澀與酸楚。麻美的退場對她來說還是造成了不小的打擊,再怎麼說,她也曾是自己的前輩。


「也沒有什麼可以期待的未來了。」


假若她們幸運成功擊退魔女之夜,那麼在那之後的她們又該何去何從?


就這樣苟延殘喘地活下去嗎?


想要活命,她們就只能選擇抹滅過去的同類。


而終有一天,她們自己也將成為魔女。


這便是聽信了惡魔讒言的代價。


哈哈,正如父親所說的,她果真是帶來詛咒與不幸的魔女啊。


就算被人說是自作自受也沒辦法反駁啊。


真是可悲至極的人生。


「所以,我想問問妳今後有什麼打算?總不會就這麼坐以待斃吧?」盯著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的沙耶加,杏子半帶自嘲地笑了笑,「真要是那樣,我一定會第一個幹掉妳的。」


——儘管如此,她依然想試著拯救她。


至少,她們之中總有人該得救。


「今後有什麼打算⋯⋯這種事應該跟妳無關吧。」


都已經是這種身體了,連未來都已經黯然失色。


事到如今還能怎麼辦?


光只是想都覺得毫無意義啊。


「與其擔心我,還不如擔心妳自己。妳不是利己主義者嗎?又何必管我呢,對妳又沒好處,或者其實是只想要從我這得到悲嘆之種?」


沙耶加緊咬著下唇,自暴自棄地說,卻渾然不知自己早已是淚滿盈眶。


她明明不想說這種話的。


為什麼總是這樣?


連別人的關心都能令她痛苦不已,真的是無可救藥了啊。


所以,不要再管她了。


就如同最初那樣的關係,她們只是互不往來,立場不同的魔法少女而已。


然而,杏子接下來的反應卻是沙耶加始料未及的。


妳這個笨蛋!


杏子一邊大聲怒喝,一邊緊抓著沙耶加窄小的肩,「自甘墮落就能讓妳比較好過嗎?這樣就能讓妳忘卻傷痛嗎?不要就這麼認輸了啊!要是連妳自己都放棄了的話——」


「妳又——」


——妳又懂什麼了?


正想這麼反駁的沙耶加話還沒說完,就突然整個人都定格似地頓住了。只見她詫異地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直視著前方,站在她身旁的杏子亦然。


一顆悲嘆之種就這麼憑空掉落在兩人之間。





(2)




魔力化作海洋色的音符,在流水般澄澈透亮的五線譜上輕盈跳躍。潔白披風猶如羽翼在少女的背後高傲展翅,換上一身湛藍騎士裝的沙耶加雙手緊握著軍刀,正氣凜然地直指向那由悲嘆之種孵化而出、甫獲新生的魔女。


「這是——」


環顧著鋪天蓋地的結界,沙耶加這才驚覺這次的魔女似乎不同於以往交戰過的敵人。




Fotografia




刻印在黑白相間的結界上的古怪文字,如是讚頌著魔女之名。


數之不盡的膠卷如布幔垂天而降,四處飛散的黑白相片在魔女主宰的世界裡築起了長城。


親密無間的摯友。仰慕的心上人。心愛的小狗。學校的天台。有著大摩天輪的遊樂園——諸如此類的景物分別被封存在只有巴掌大的方框裡,並且全都被墨筆粗暴地塗抹,看上去更顯森然詭異。一幀又一幀的幻燈片懸浮在旁,沉默如稱職的致哀者,為魔女淒慘悲涼的生前故事獻上哀悼。


當中最令杏子和沙耶加在意的莫過於——這次的魔女沒有實體。根據兩人的觀察,她們一致推測它的存在依代似乎就是那些黑白影像。


沒有實體的魔女——就算是資歷豐富的杏子也不曾聽過這樣的罕例。除此之外,她更在意的是那顆在兩人之間從天而降的悲嘆之種。簡直就像是算準了時機才出現的。直到結界形成為止,她甚至完全感應不出對方的魔力波動。這是過去從沒發生過的事。


「喂!菜鳥!妳可別大意了——」肩上架著長槍的杏子一邊警惕地打量著魔女,一邊向站在前方的沙耶加喊道,「這次的魔女恐怕沒那麼容易對付。」


「這種事不用妳說我也知道。」沙耶加揮舞著軍刀略帶不滿地抗議,「還有,不要叫我菜鳥!」


杏子則是對這個反應十分滿意地哼笑了聲,「總而言之,妳可別扯我後腿。」


「這句話是我要說的才對!」


說完,她們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彷彿是共赴沙場多年的戰友,信賴著彼此。


說也奇怪,明明剛才還和她爭執不休,也說了自己不信任她,可是現在卻覺得能夠將自己的背後託付給她。


正當沙耶加還感嘆著自己的心境變化時,奇形怪狀的成群使魔早已氣勢洶洶地朝兩人直搗而來。


——這孩子生前一定很喜歡攝影吧。


衝鋒陷陣的沙耶加一邊揮刀斬敵,一邊這麼暗忖著。被自身祈願所背叛的少女,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去看待這個世界呢?


驀地,魔女與使魔尖銳可怖的笑聲如雷貫耳,令沙耶加感到頭痛欲裂,不由得停下了動作。


與其說那是笑聲,在沙耶加聽來更像是痛不欲生的哭喊,甚至還讓她想起了麻美,以及將刀鋒刺入那個嬌小玲瓏的魔女體內時的光景。


那時候的麻美さん,究竟是在跟自己道別還是在求饒呢——她不敢多想。


就在這時。


數十架巨大的攝影機與鏡頭一同圍堵住沙耶加,一聲喀擦清響,刺眼的閃光燈化作盛大的煙火在她的眼前同時炸裂。


避無可避的強光迫使沙耶加緊閉起雙眼,腳步踉蹌地倒退了幾步,不過很快就重振旗鼓。可惜事態發展並不如她所想的那樣順利。正想舉刀反擊的她卻被魔女搶先一步──四面八方襲來的膠卷化身鎖鏈將沙耶加的四肢與軀幹勒得死緊,接著毫不留情地把她整個人重甩在地,撞擊力道猛烈得足以在地面留下凹痕,從手中滑落的軍刀哐啷地應聲掉落。


肋骨⋯⋯斷了嗎?


意識逐漸模糊的沙耶加緊咬著唇,條件反射似地利用魔力遮斷了自己的痛覺,伸長手臂作勢要取回落在前方不遠處的軍刀。眼看就快要勾到刀柄,原先捆住了腕部的膠卷卻選在這時候刺穿了她的掌心。肩膀、頸項、胸口、腰肢、大腿、手臂——攀附在身體各處的膠卷緊跟其上,恨不得就這麼把她整個人都大卸八塊似的。


遍體鱗傷的沙耶加木然地盯著不斷滲血的傷口,然而除去痛感的她卻什麼也感受不到,同時又一次認知到自己早就不再是人類的事實。動彈不得的沙耶加迅速瞥了一眼自己的腹部,這才發現靈魂寶石此時此刻已是黑得發亮——這樣啊,難怪她的治癒魔法起不了作用。



到此為止了嗎⋯⋯




「——沙耶加!」


可惡,那個笨蛋到底在做什麼!


另一方面,杏子心急如焚地朝著倒地不起的沙耶加高喊,正準備上前救人時卻馬上被使魔大軍給團團包圍。


「該死的東西!全都給我滾開!」


分化多節的蛇槍橫掃而過,將向自己呼嘯而來的成群使魔撕成碎屑。黑霧狀的詛咒伴隨著惡臭紛紛從使魔破碎的軀體傾洩而出,匯聚成塊後便朝杏子那尚且明淨的靈魂寶石鑽去──好似一隻撞見獵物的飢渴兇獸。煥發著火紅光輝的靈魂寶石頓時變得灰暗污濁,不過現在杏子根本管不了這麼多,只顧著要到沙耶加那兒去。


「沙耶加!」


只見倒在血泊中的沙耶加虛弱地不停喘著粗氣,冷汗直冒,面色發白。更糟的是,她的靈魂寶石簡直黑得不像話。


混帳。實際確認了沙耶加慘重的傷勢後,杏子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喂!沙耶加!振作點——」她伸手試著將那死纏著沙耶加不放的膠卷扯開,不料無論重複多少次,只要一接近膠卷雙手就會觸電似地被一層看不見的屏障彈開,即使用槍也無法傷它們分毫──


該死,這到底是怎麼搞的?


「沙耶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然而,哪怕杏子再怎麼呼喊,瀕臨極限的沙耶加都只能像隻落網的魚兒無助地掙扎。不光是肉體,如今沙耶加的心靈也正在飽受魔女無情的摧殘。源源不絕詛咒如黑泥般吞噬著她越發黯淡的靈魂寶石,以及幾近崩潰的精神。



——吶,美樹さん⋯⋯妳知道嗎?過去一直被我們所殺的魔女其實就是魔法少女啊──是同類喲。妳看,這些悲嘆之種,都曾經是靈魂寶石呀。


——我們都被丘比給騙了呢。魔法少女才不是什麼散播希望的存在,而是詛咒的化身啊!


——那麼,我們至今所做的一切,我們至今所犧牲的一切,到底又算是什麼呢?


——吶,美樹さん,我果然是一個差勁的前輩對吧?


——對不起,沒能好好照顧妳。還把妳捲進這種事來。


——但是別擔心,已經沒有什麼好怕的了哦。因為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了──



伴隨著魔女悲鳴般的絕唱,淚流不止的沙耶加就這麼眼睜睜目睹憧憬的前輩在自己面前毀滅,染血的悲嘆之種靜悄悄地躺在金髮少女逐漸冰冷的遺骸上。麻美在臨終前向她傾吐的話語,如今一一化作利刃狠狠刺入了她的胸膛。



——對哦,我們也曾是妳們的同伴哦。而妳也一樣,總有一天會成為我們的同伴。憎恨這所有的一切吧!沒有人會怪罪於妳的。



——吶,沙耶加,妳這是在惡整我嗎?


——除非這世界上真有魔法和奇蹟── 



場景頓時切換成了上条恭介的病房。


灰髮少年對藍髮女孩的遷怒,以及對自己無法再次拉出優美琴音的絕望。如今對沙耶加而言,恭介只是個遙不可及——甚至可以說是漸行漸遠的存在。


——這個世界才沒有什麼奇蹟呢,妳也明白的吧?


  

——沙耶加さん,其實一直以來我都隱瞞了妳和圓さん一件事。


——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很仰慕上条恭介くん了。


——妳能面對妳真正的心情嗎?



與仁美在餐廳裡對峙的畫面緊接著浮上腦海。那抹墨綠的身影在當時看來是如此耀眼刺目,也讓沙耶加不禁生起對仁美的那麼一絲怨恨,而她更憎恨的,無疑是那個對當初救了仁美感到後悔,既卑劣又自私的自己。


——吶,妳是討厭那個女人的對吧?討厭到甚至想殺了她。



——自甘墮落就能讓妳比較好過嗎?這樣就能讓妳忘卻傷痛嗎?不要就這麼認輸了啊!要是連妳自己都放棄了的話──  


——但是──沙耶加ちゃん總有一天也會像麻美さん一樣變成魔女的啊!焰ちゃん也是!杏子ちゃん也是!



不要再說了。 


求求你們。


已經夠了。


這樣的⋯⋯ 


已經受夠了啊。


「⋯⋯不要再⋯⋯說了——」


身心飽受折磨的沙耶加痛苦地嗚咽著,本來炯炯有神的雙眼逐漸轉為空洞,悲痛的淚水不受控地沿著傷痕累累的臉頰流落。


「妳撐著點——」一旁不知所措的杏子眼看沙耶加的靈魂寶石裡堆積的詛咒越發濃厚,心中的不安與恐懼也跟著層層疊加。那顆漆黑如墨的月牙狀寶石看上去是如此不祥,彷彿下一秒魔女就會破殼而出。見狀,她連忙掏出身上所剩不多的悲嘆之種準備淨化。


然而,不論杏子試了多少次,始終無法將沙耶加的靈魂寶石徹底淨化乾淨。盤據其中的深沉詛咒正蠢蠢欲動著,顯然已經等不及要撕裂少女的靈魂。


「⋯⋯魔女之吻?」


這時,眼角餘光瞥見了留在沙耶加側頸上的魔女印記,杏子驚詫地瞪大雙眼,一臉不可置信。


魔法少女竟然會被種下魔女之吻?喂喂,她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啊!暗道不妙的杏子咬緊了牙關,奮力將在沙耶加身上糾纏不休的膠卷扯開。遺憾的是,她的雙手果真又一次被強勁的力道給彈開。


既然如此,還是只能先把本體給解決了。


杏子霍地站起身,殺意濃厚的灼眼怒瞋向俯視著她們的魔女,這回它躲進了一台身長將近兩尺高的舊式攝影機,主動把目標放大還真是幫了大忙。她動作利索地抄起長槍,蹲低身雙腿往後一蹬,鎖鏈長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牽制住魔女的行動。


——得手了!


眼看槍鋒就要取下魔女的首級,豈料本來束縛著沙耶加的膠卷忽然從她的身上抽離,同時轉往槍身撲去,反過來將那隻迅猛的鐵蛇包得死緊。嘖!老是玩這些無聊的把戲!杏子一邊咋舌,一邊使勁甩開纏人的膠卷,等到她擺脫那些膠卷後,狡詐的魔女卻已經帶著使魔連同結界一併消失無蹤。


四周的景色登時褪去了魔女賦予的外衣,恢復成寥寥無人的空蕩公園。春日卓午的艷陽高掛在無雲的晴空,顯得分外刺眼,畢竟在杏子看來,這就像是在嘲弄她難得吃了敗仗。


「嘖,給她逃了。」杏子憤憤不平地跺了一腳,隨即便解除武裝,快步奔向沙耶加。


藍髮少女正全身無力地半躺在自販機旁的長椅上。血液逐漸凝固,創口正緩慢地癒合。由於傷勢嚴重,就算是擁有高治癒力的沙耶加也不可能完全痊癒,更別說她的靈魂寶石早就超收了過量的污穢與詛咒了。


「沙耶加⋯⋯昏過去了嗎?」杏子悄悄湊近了沙耶加的臉,確認她只是因過度勞累而陷入昏睡後才總算鬆了口氣。真是個惹人操心的傢伙啊——緊繃的心才剛要放鬆下來,她卻忽然驚覺烙印在對方脖頸上的魔女之吻竟仍未消去。


這怎麼可能——


「繼續放著不管的話,會很不妙哦。」


一道無機質而令人不寒而慄的聲音,兀地打斷了杏子的思緒。


雪白的蓬鬆尾巴悠哉地擺晃著,不知從何時出現在自販機頂端上的丘比眨著紅寶石般的眼睛,面無表情地說道:「再不趕快處理,美樹沙耶加很快就會因為魔女之吻而變成魔女了吧。當然,妳不出手的話對我而言是最理想的狀況了呢。」


雖然早已習慣對方的神出鬼沒,但面對在這節骨眼時才現身的丘比,杏子自然是不會開心到哪去。她一把揪起了白色小獸的頸子,劈頭就是大罵:「你這混蛋還有臉出現在我面前?那個魔女分明就是你幹的好事吧!而且為什麼魔女之吻會對魔法少女也有效用?我可從沒聽說過啊!」


「我說過很多次了,我們對人類沒有惡意。我們孵化者的行動方針都是為了延續這個宇宙的壽命,回收妳們魔法少女的感情能量是最具效益的做法。魔女之吻的功用只是在催化美樹沙耶加的消耗速度而已——嘛,這對沙耶加來說也是好事吧。」面對怒火中燒的杏子,丘比依然不改那隔岸觀火的態度,不為所動地說,「至於妳有什麼打算我們都不會出手干涉,畢竟我對妳能做到什麼程度也很感興趣。」


放屁!你這樣還不算出手干涉嗎!


「不過照現狀看來,就算妳拿悲嘆之種去淨化她的靈魂寶石,多半也是無濟於事。與其這樣進行無意義的浪費,何不拿來淨化自己的靈魂寶石呢?」丘比歪著腦袋,看著彷彿恨不得就這麼扭斷牠脖子的杏子說,「事實上妳現在的靈魂狀態,並沒有比沙耶加好上哪去,應該也沒有餘力去維持沙耶加的靈魂純度了。順帶一提,剛才那個魔女擁有反映人心脆弱面的能力——我想妳應該很明白這代表了什麼。」

  

這番話簡直就像在跟杏子說別白費力氣去救沙耶加。


「給我閉嘴!用不著你多管閒事!」心神難安的杏子瞪著丘比,沒好氣地說:「話說夠了就給我消失!」


語畢,杏子便鬆開了手,示意丘比趕緊滾出她的視野。


⋯⋯真是搞不懂你們呢。


留下這麼一句話,丘比搖了搖頭,甩了甩尾巴,一聲不響地離開了。




(3)




終究不敵那連珠炮似的鈴聲無禮地趕走了她的清淨,焰放下整理到一半的文件,走向玄關應門。她拉下了門鍊,推開門,隨即映入眼簾的是手裡拿著裝有泡麵和零嘴的塑膠袋,神情卻顯得異常認真的杏子。一見到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焰便已經有了自己即將面臨什麼的預感,那雙總是深藏著秘密的紫羅蘭美眸,此時掠過一絲莫可奈何的感慨。

——果然又是這樣嗎?


先是在心裡嘆了一口氣,焰臉上依然是那副招牌的淡漠表情,向杏子輕聲問道:「有什麼事嗎?」


焰理所當然知道杏子主動找上門來的原因。輪迴這麼多年,這匹放浪形骸的孤狼是什麼性格她自然清楚,也深知能令對方執著不下的始終就只有那個人。


——美樹沙耶加。


或許就如同鹿目圓層層疊加的因果,隨著曉美焰在時間之河反覆溯行,牽繫著佐倉杏子與美樹沙耶加的因果之線也越發難分難解,將彼此看似牴觸卻又契合的命運之輪緊纏在同一個軸心,一同滾向靈魂的終點。橫渡了無數時間軸的焰,除了見過圓無數次的死亡,也同樣見過杏子無數次的犧牲,而她的犧牲總和美樹沙耶加脫不了關係。


像是一條萬年不變的定理,只要美樹沙耶加成為魔法少女,佐倉杏子就會上門找她麻煩,和她從惡劣至極的廝殺關係開始發展。有的時空裡她們會逐漸成為親密的朋友,有的時空裡她們關係劍拔弩張,無論是在哪個時空,杏子從來沒有選擇對沙耶加棄之不顧。


事實上,焰始終無法明白杏子為何如此執著於沙耶加,甚至願意為她獻上生命。


焰不禁憶起了上一次的輪迴。


杏子與化為魔女的沙耶加同歸於盡了。


這是過去從來沒發生過的事,她沒能阻止她,而也知道自己無權這麼做。



——只管守護自己想守護的事物就好。



這便是杏子留給她的臨別贈語。


⋯⋯那時候的杏子,究竟是在祈禱些什麼呢?


這份疑念並沒有在焰的腦海裡停留太久,因為她深知無論答案為何,自己也沒有機會知道了——畢竟,那個杏子早就已經死了。


如今站在自己眼前的杏子,想當然不可能擁有那段遭到註銷的記憶。


「嘛,只是想確認一些事情,」杏子端詳著焰那張看不出心思的臉,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大概也只有妳能幫我了。」




-



沙耶加做了一個夢。


夢中,隻身一人的沙耶加被溫暖的海水懷抱著,溫溫熱熱的感覺就像是在泡溫泉。當她想伸展四肢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雙腿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被寶礦般閃亮的鱗片覆蓋著的魚尾巴。她變成了人魚。


身為一個正值十四歲的青春少女,做這種夢還真有那麼點令人感到羞恥。即使是夢境,沙耶加依然抑制不住吐槽的本能。她環顧了四周,卻發現這片漫無邊際的蔚藍汪洋,竟然連一條魚或是一株海草都沒有——什麼啊,原來她的想像力這麼貧乏的嗎?簡直太浪費人魚這種奇幻感十足的設定了。


正當在海中載浮載沉的沙耶加為自己的夢感到沒趣時,一道悠揚柔美的琴聲驟然響起,隨即記憶的浪潮便向她襲來,就這麼將她飄忽的意識捲入了回憶的漩渦。


——別擔心,獨自一人很寂寞吧。


那是一句如夢的耳語般溫柔的呢喃。


遍體鱗傷的少女單膝跪著地,視死如歸的殉道者般的身姿令人魚看得入迷。她伸手摘下了舉翅於髮間的黑蝶,凌亂的焰髮在幽冥之間迎風飄逸,猶如黑夜中奔騰的篝火。交疊的雙手捧著寄託信仰的十字,一同置於胸前的寶石之上,彷彿是在向自己的靈魂祈禱般,抑或是在索望著誰的救贖,少女安然虔誠地闔上了眼眸。


那名少女正是佐倉杏子。


可是,為什麼?


每當圍繞著杏子展開的記憶逐一浮上腦海,沉積在她心底的疑惑也就跟著越疊越高。她簡直毫無頭緒,認為這一切不過只是夢境的幻象罷了。然而,沙耶加始終無法忽視這股陌生卻又似曾相識的感覺。她想要尋得答案,想要親口問她,卻在這時候驚覺自己竟發不出任何聲音。



――いいよ、一緒にいてるよ、さやか。



來自靈魂的訣別灑脫得令人心碎,燃燒著生命之火的深紅寶石旋即應聲迸裂,為擁抱救贖的少女獻上絕唱與讚歌。




⋯⋯杏子。




默默垂淚的人魚如是沉吟。




-




「要吃嗎?」


「⋯⋯我不餓。」


「我就沒看過妳哪次是餓的。」


她甚至懷疑焰恐怕只要有悲嘆之種就能活——單就魔法少女的身體機能來說,這也的確是事實。杏子扳開竹筷,逕自吃起了剛泡好的豆皮烏龍麵。


坐在另一頭的焰則是面不改色地繼續整理著滿桌的文件。這些都是她為了戰勝魔女之夜,歷經無數次失敗才得到的重要資產,現在她手拿的這份結界生成預測地圖就是其中之一。如今由於麻美的永久缺席,她們勢必得再重新擬定作戰計畫。


「還是老樣子準備得很齊全啊。」說完,杏子端起碗喝了幾口湯,滿足地哈了一氣,「都做到這種程度了,卻還是打不贏魔女之夜嗎?」


這番話不禁令焰有些生疑。


「所以,妳想要跟我說什麼?」盯著杏子的臉,焰單刀直入地說:「如果是和美樹沙耶加有關的事,我還是建議妳放手。」


「嘛,妳知道我辦不到。」杏子半帶自嘲地笑了笑,「這種事妳應該也看過很多次了吧。」


「我不懂妳的意思,」焰稍稍蹙起了眉頭,語帶保留地說:「而且妳這話說得好像⋯⋯」


「知道妳是不屬於這個時空的人?」接過了焰的話頭,杏子一派輕鬆地這麼說著,然後把使用完畢的碗筷丟進了塑膠袋裡。


過去從未出現過的情形令焰屏息地瞪大了雙眼。儘管焰表現得十分鎮定,杏子仍然看出了她內心的動搖與震驚。


「看妳這反應,似乎是被我說中了?」


不選擇正面回應的焰則是試探地反問:「⋯⋯妳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從妳那不合常理的作戰方式,收集了這麼大量跟魔女之夜相關的情報,還有知曉一切真相的態度,要得到這個結論不難吧。」杏子拿起桌上的濃縮蘋果汁吸了幾口,潤了潤喉後接著說:「最關鍵的一點就是——我擁有不屬於這個時空的記憶。雖然都只是些模糊的片段,但足以拼湊出妳能穿越時空的事實。」


當然,杏子起初也是抱著懷疑的態度看待這種超乎常理的事,不過正如那個可恨的白色惡魔所說,魔法少女本身就是超乎常理的存在,再怎麼不合常理的事,都可能變得合理。


這或許是一個真正的奇蹟——又或者可以說是帶她離開這座漫無止境的迷宮的一線生機。即便焰並不明白為何杏子能夠保有這些理當隨著每一次重啟輪迴而消失的記憶,但她知道自己必須把握好這個機會。


「所以,我想讓妳幫我找回完整的記憶。」杏子撓了撓自己有些發熱的後腦勺,「不然這種忘了什麼又想不起來的感覺會讓我很不爽。」


「我知道了,」焰深吸了一口氣,用那雙因希望而重燃光芒的星眸注視著杏子,「妳想從哪裡開始?」




-




睜開雙眼,尚未清醒完全的沙耶加一邊揉著隱隱發痛的太陽穴,一邊緩坐起身。夢境的碎片遺落在她粘糊的腦海,錯雜的記憶像是一團剛從海裡撈上岸的海藻。她低頭望了一眼健在完好的雙腿,確認自己是真的回到了現實世界。


過了良久,朦朧的視界逐漸變得清晰,但當她看清了四周環繞著的景物時,沙耶加卻是一臉茫然。


這裡是她的房間。


坐在床上的沙耶加恍惚又錯愕地看著這間陪伴了自己十四年的臥室,無以名狀的陌生感覺頓時湧上心頭,彷彿她離開家已經有好長一段時日了。


這是怎麼回事?她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對了,當時她在公園裡和魔女交戰時受傷昏了過去。那時候杏子也在場⋯⋯這麼說的話,是那個傢伙把自己帶回來的?


沙耶加不禁又想起了剛才那場夢——不,那不僅僅是夢而已。


真不甘心。無論是在那遙遠模糊的過去,還是在這不久之前的戰鬥⋯⋯她都是被杏子所救的那一方。她討厭這樣,她討厭只能被人拯救的自己,更厭恨差點為救了好友感到後悔的自己。這並不是她所憧憬的正義的伙伴應有的姿態,而這樣的她也無可避免地變成了魔女,哪怕是在不久的將來依然會迎來相同的結局。


⋯⋯這就是魔法少女的命運。



「妳總算醒了呀,沙耶加。」


  

就在沙耶加還抱著膝沉浸在自我厭惡與不幸的時候,一名不速之客忽然現身在床尾,出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你還真有臉出現在這裡,」沙耶加抬起視線,盯著眼前的丘比嫌惡地沉聲低語:「快離開,我不想再看到你。」


「哎呀哎呀,我可是特地來給妳一個忠告的呢。」


「你真以為我還會相信你?」沙耶加冷哼了聲,略為激動的語氣中充滿了露骨的敵意,「而且我才要警告你別再和我們糾纏不清了!尤其是圓,休想要讓她簽約——」


「與其擔心鹿目圓,不如先擔心妳自己的狀況。」丘比一邊意味深長地說著,一邊用後爪撓著雪白的頸子,「事實上,相較於鹿目圓,我們現在對妳和佐倉杏子更感興趣。」


意想不到的答案讓沙耶加面色一沉,「你這是什麼意思?」


紅寶石般的圓潤目珠閃爍著撲朔迷離的光輝,丘比撇著頭,似笑非笑地答道:「妳先看看自己的靈魂寶石吧。」


經丘比這麼一說,沙耶加這才想到她的確忘了檢查自己的靈魂寶石。她伸出左手,攤開手掌,一瞬間就讓戒指轉化為卵形寶石的型態。


「這是——」沙耶加訝異地睜大雙瞳,望著掌上的青藍寶石,忍不住發出驚呼。這陣子一直都沒能夠好好淨化的靈魂寶石,如今竟是這般純淨明亮。


「單憑佐倉杏子一個人就能做到這種程度,真是超乎預期。」丘比上前湊近了沙耶加的靈魂寶石,似乎是發自心底感到欽佩地說,「受過魔女之吻影響的靈魂寶石,照理說是沒辦法回復到這種狀態的呢,更何況妳在先前累積下來的詛咒量也相當可觀——就這點來說,我們不得不稱讚杏子的能耐呢。」


「杏子⋯⋯那她現在——」


「不過也別放心得太早。再好好檢查一下妳的靈魂寶石吧。」


雖然對丘比無視於自己問話的態度感到不滿,但沙耶加還是照做了。她將靈魂寶石舉至眼前仔細端詳了好陣子,赫然發現接近底座的部分竟有一道細微的裂痕。


「這大概就是副作用呢——雖然杏子用她的靈魂寶石代替悲嘆之種來替妳淨化,但這種作法具備相當程度的危險性。」丘比眨了眨眼睛,「在過去,也並不是沒有因此加速成長為魔女的先例呢。」


超出既有認知範圍的情報讓沙耶加聽得一知半解。她抿了抿唇,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慢著慢著,我跟不上你說的話。用靈魂寶石來淨化靈魂寶石?這種事怎麼可能——」


「妳當然不曉得了,因為我沒說過,而妳們也沒有問呀——畢竟我並不推薦使用這種淨化方式,雖然我不知道杏子是怎麼得到這個知識的。」丘比用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解釋著,「相較於悲嘆之種,靈魂寶石之間的淨化效能理論上才是最高的。不過,就算能夠提早回收能量,相對地產能也會跟著大幅降低,所以一般而言我們並不樂見這種情況發生。」


聽了丘比的話後,沙耶加面色煞白,躺在掌心裡的靈魂寶石沉重如鉛塊,亮麗光澤此刻看來刺眼無比。


「這麼一來,妳也能明白自己的處境有多危險了吧?」


眼神渙散地凝視著被實體化的靈魂沉默了好久,沙耶加才終於吐出這麼一句:「⋯⋯那杏子呢?她會怎麼樣?」


杏子也會變成魔女嗎?為了要救自己⋯⋯


「嘛,我想她的情況恐怕比妳還更糟。」丘比擺了擺蓬鬆大尾,不帶一絲情感地說:「畢竟在妳昏睡的這段期間,杏子一直為妳淨化幾乎快要變成悲嘆之種的靈魂寶石,從頭到尾只替自己淨化過一次。」


「也就是說⋯⋯」


「她很可能會比妳還要早變成魔女呢。」




-




「——換句話說,在每一次的輪迴中,妳都無法成功拯救變成魔女的美樹沙耶加。」以這句話總結這些年來她所經歷過的一切,焰不禁鬆了口氣,「哪怕妳賭上性命。」


歷經過近百次的輪迴,這還是焰頭一次向他人訴說這些只能深藏心底的過去,難免會感到忐忑不安。再加上,她也害怕杏子在得知這些後可能會採取的行動。


「一旦和那個傢伙簽約,就不可能得到救贖——這就是魔法少女的命運。」


「⋯⋯這樣啊。」出乎意料地,杏子的反應顯得格外平靜,淡然得不可思議,「但就算是這樣,妳卻還是選擇回到過去呢。妳就這麼想改變鹿目圓的命運嗎?」


焰毫無猶豫地即答:「當然了。唯獨這件事,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


「妳意外地是個固執的傢伙啊——嘛,我不討厭就是了。」


聽見這番話,焰垂下目光,紫羅蘭色的眼掠過一縷憂傷,帶著幾許緬懷之情如斯喃喃:「曾經⋯⋯有個朋友跟我說過一句話。」


「嗯?」


「『只管守護自己想守護的事物就好。』」


「哈哈,那算什麼啊,這種像是不切實際的笨蛋才會說的話。」杏子豪放地笑著說,眼神卻是十分溫柔,「不過,倒也挺不賴的。」


見狀,焰也跟著輕輕地笑了。


「吶,一直以來真的都是這樣嗎?」不同於剛才的豪邁與灑脫,杏子顯得有些落寞地苦笑了笑,「我只能看著那個傢伙變成魔女,卻怎樣都沒能夠救得了她。」


命運終究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夠改變的東西呢。杏子瞥了眼手上的戒指,久違地感受到無奈的情緒。


「⋯⋯只有一次例外。」


杏子挑了挑眉,又是驚訝又是不解地回望著焰。


焰閉上了雙眼,用如飛絮般的飄忽聲音輕語:「在我殺了曾經被喚作是美樹沙耶加的魔女後,妳也因為絕望而變成了魔女。」


各方面來說都令人感到衝擊的事實——無論是焰殺了沙耶加,還是她變成了魔女,又或者是對方竟然就這麼向她坦白了——讓杏子一時之間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她們就這麼不發一語地互相對視了好一陣子。


率先打破瀰漫在兩人之間的沉默的人是杏子。


「⋯⋯所以說,」仰起頭,杏子對著懸掛著多幅壁畫的天花板瞇起眼,似是自嘲似是嘆息地低語:「這不是我第一次變魔女了啊。」


這番意味深長的話令焰感到不對勁,警覺地反問道:「妳這是什麼意思?」如果她的記憶沒有出錯,據焰所知,杏子唯獨在那一次輪迴變成了魔女,而親手了結她的人正是自己。她始終記得杏子的悲嘆之種長得是什麼模樣。


只見杏子左手一揮,將自己的靈魂寶石展現於焰的眼前。


當那顆醞釀著詛咒與絕望的漆黑寶石映入眼中,焰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妳⋯⋯是怎麼⋯⋯」她熟知杏子的處事作風,也深知對方從來不會吝於使用悲嘆之種。焰的腦中浮現了各式各樣的推論,直到她注意到位於寶石底端的那道裂痕,她便確信了——


「因為悲嘆之種已經無法替沙耶加的靈魂寶石淨化了,我就試著用了自己的,沒想到還真的成功了。」收緊了手上的靈魂寶石,杏子說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嘛,但也正如妳所見,我恐怕是沒辦法陪妳撐到魔女之夜了吧。」


焰的面色變得凝重起來,投向杏子的眼神也添了幾分難以言傳的悲傷,「妳究竟為什麼⋯⋯會為了美樹沙耶加做到這種地步?」


「誰知道呢,我也希望有人告訴我。」說罷,杏子露出一個傻瓜般溫柔的笑容,「或許⋯⋯就和妳一直不願放棄拯救鹿目圓一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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